又是中秋佳节 , 春节的姊妹篇 , 团圆的好日子 , 可是成年的我不曾有过一次中秋团圆 。 中秋佳节勿需铺张扬厉 , 只要举家围坐 , 沐浴月光 , 酒菜乃至月饼都是不必考究的 , 因为团圆已然好过一切 , 然而少小离家的游子是无福消受的 。 十六岁的我被命运的巨掌抛向了上海滩 , 冬夏时节才有心灵的返航——哦 , 父母的怀抱是永恒的港湾 。
望日的月亮都是圆的 , 却只在三秋恰半之夜 , 金风荐爽 , 玉露生凉 , 丹桂飘香 , 银蟾光满 。 是这样的良夜美景 , 为什么不团圆?只缘父母远在千里外 。 二十岁的我奉命来到泉的圣地 , 中秋之夜一样的皓月当空 , 可是头上也还是异乡的月亮 , 我的目光也实在穿不透那空间的桎梏 。 于是 , “无言独上西楼 , 月如钩 , 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” 。
账本越摞越厚 , 这中秋的欠债怕是今生今世不得还 , 好在债权人是我的双亲 。 账外账也是有的:自然的节律早已融进我的生命 , 化作我的脉搏 , 中秋的思念浓不可化 。
其实 , 欠债早在我小的时候——大约五、六岁吧——就发生过了 。 那年临近中秋 , 一位朋友送给父亲一包月饼 , 被母亲藏在炕前的一口大缸里 , 上面盖着几块木板 。 缸里盛的是玉米或者小麦 , 小半缸的样子 , 总之是不在小孩子的兴趣之列的 。 顽皮的我碰掉了其中一块木板 , 千不该万不该 , 还下意识地往缸内窥视了一眼 。 可以想见 , 在那样的民生凋敝的年代 , 如果把那包月饼比作几条鲜鱼 , 那么我就是一只饥饿的猫 。
不记得怀了怎样忐忑的一颗心 , 我偷吃了半块 , 慌乱之中没有忘记把包装复原 。 第二天依然风平浪静 , 于是我的胆量便渐次升级了 。 我想母亲是太过忙碌 , 也太相信自己的孩子了 。 终于有一天 , 母亲要拿这月饼去派礼尚往来的用场了 , 可是她老人家看到的只是一张油渍的纸 。 一声喝问之下我如实招供 , 同时恐惧也如电流一般让我颤栗了 。 我爬上炕 , 跳窗未遂 , 很快被逼到墙角 , 手面上结结实实挨了不下十记鞋底 。
我大声地哭叫 , 随后默不作声 , 不晓得是痛感在递减 , 还是内心在默认?
在我的记忆里 , 母亲打我 , 这可是今生今世头一遭 , 也铁定是最后一次 。 母亲说过 , 她最后悔的就是背着不满周岁的我 , 在隆冬的季节 , 去那滑溜溜的井台打水 。 我问她:“有一回我偷月饼吃 , 你拿鞋底子打我 , 这你不后悔呀?”母亲笑道:“那可是该打 , 又打不坏你 。 你小不知道 , 我是劲儿越打越小呀 。 ”我说:“妈 , 其实你就该使劲儿打 。
后来总是买最好的点心给父母吃 , 也曾邮寄过月饼 。 从邮局回来 , 才意识到落下了什么——是我的热爱和思念 , 柔软似水而又坚硬如铁 , 沉重无比而又无影无踪 , 再大的包裹也盛它不下 。 年复一年地膨胀 , 这热爱和思念快要窒息我的呼吸 。 月亮啊 , 你慢些走 , 千百年来你把清辉慷慨撒布大地 , 这一刻 , 你可愿意帮我 , 把热爱和思念捎回故乡?
